第六课 景 阳 冈

第六课

景 阳 冈

1.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，来到阳谷县地面。

2.此去离县治还远。

3.当日响午时分，走得肚中饥渴，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，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，上头写着五个字道：“三碗不过冈。”

4.武松人到里面坐下，把梢棒倚了，叫道：“主人家，快把酒来吃。”

5.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、一双箸、一碟热菜，放在武松面前，满满筛一碗酒来。

6.武松拿起碗、一饮而尽，叫道：“这酒好生有气力！

7.主人家，有饱肚的买些吃酒。”

8.酒家道：“只有熟牛肉。”

9.武松道：“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。”

10.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，做一大盘子将来，放在武松面前，随即再筛一碗酒。

11.武松吃了道：“好酒！”

12.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，再也不来筛。

13.武松敲着桌子叫道：“主人家，怎的不来筛酒？”

14.酒家道：“客官要肉便添来。”

15.武松道：“我也要酒，也再切些肉来。”

16.酒家道：“肉便切来，添与客官吃，酒却不添了。

17.武松道：“却又作怪。”

18.便问主人家道：“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？”

19.酒家道：“客官，你须见我门前招旗，上面明明写道“三碗不过冈”。

20.武松道：“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？”

21.酒家道：“俺家的酒，虽是村酒，却比老酒的滋味。

22.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，便醉了，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。

23.因此唤做‘三碗不过冈’。

24.若是过往客人到此，只吃三碗，更不再问。”

25.武松笑道：“原来恁地。

26.我却吃了三碗，如何不醉？”

27.酒家道：“我这酒叫做‘透瓶香’，又唤做‘出门倒’。

28.初入口时，醇好吃，少刻时便倒。”

29.武松道∶“别胡说！

30.没地不还你钱，再筛三碗来我吃！”

31.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，又筛三碗。

32.武松吃道：“端的好酒！

33.主人家，我吃一碗，还你一碗钱，只顾筛来。”

34.酒家道：“客官休只管要饮，这酒端的要醉倒人，没药医。”

35.武松道：“休得胡说！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，我也有鼻子。”

36.店家被他发话不过，一连又筛了三碗。

37.武松道：“肉便把二斤来吃。”

38.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，再筛了三碗酒。

39.武松吃得口滑，只顾要吃，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，叫道：“主人家，你且来看我银子，还你酒肉钱勾么？”

40.酒家看了道：“有余，还有些贴钱与你。”

41.武松道：“不要你贴钱，只将酒来筛。”

42.酒家道:“客官，你要吃酒时，还有五六碗酒哩，只怕你吃不的了。”

43.武松道：“就有五六碗多时，你尽数筛将来。”

44.酒家道：“你这条好汉，倘或醉倒了时，怎扶的你住？”

45.武松答道：“要你扶的不算好汉。”

46.酒家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。

47.绰了梢棒，立起身来道：“我却又不曾醉。”

48.走出门前来，笑道：“却不说‘三碗不过冈’！”

49.手提梢棒便走。

50.酒家赶出来叫道∶“客官哪里去？”

51.武松愣住了，问道∶“叫我做甚么，我又不少你酒钱，唤我怎地？”

52.酒家叫道∶“我是好意，你且回来我家看官司榜文。”

53.武松道∶“甚么榜文？”

54.酒家道∶“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虫，晚了出来伤人，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。

55.官司如今杖限打猎捕户，擒捉发落。

56.冈子路口两边人民，都有榜文。

57.可教往来客人，于巳、午、未三个时辰过冈，其余寅、卯、申、58.酉、戌、亥六个时辰，不许过冈。

59.更兼单身客人，不许白日过冈，务要等伴结伙而过。

60.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，我见你走都不问人，枉送了自家性命。

61.不如就在我此间歇了，等明日凑了三二十人，一齐好过冈子。”

62.武松听了，笑道∶“我是清河县人氏，这条景阳冈少说也走过了一二十遭，几时见说有大虫！

63.你休说这话来吓我。便有大虫，我也不怕。”

64.店家道∶“我是好意救你，你不信时，进来看官司榜文。”

65.武松道∶“便真个有虎，老爷也不怕。

66.你留我在家里歇，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，害我性命，却把大虫吓我？”

67.酒家道∶“你看么，我是一片好心，反做恶意。

68.倒落得你恁地说。

69.你不信我时，请尊便自行。”

70.那酒店里主人摇着头，自进店里去了。

71.这武松提了梢棒，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。

72.约行了四五里路，来到冈子下，见一棵大树，刮去了皮，一片白，上写两行字。

73.武松也颇识几字，抬头看时，上面写道∶“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，但有过往客商，可于巳、午、未三个时辰，结伙成队过冈，请勿自误。”

74.武松看了，笑道∶“这是酒家的诡诈，惊吓那等客人，便去那厮家里宿歇。

75.我却怕甚么！”

76.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。

77.那时已有申牌时分。

78.这轮红日，厌厌地相傍下山。

79.武松乘着酒兴，只管走上冈子来。

80.走不到半里多路，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。

81.行到庙前，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。

82.武松住了脚读时，上面写道：“阳谷县示：为这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，近来伤害人命。

83.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，打捕未获。

84.如有过往客商人等，可于巳、午、未三个时辰，结伴过冈。

85.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，白日不许过冈。

86.恐被伤害性命不便。

87.各宜知悉。”

88.武松读了印信榜文，方知端的有虎。

89.欲待发步再回酒店里来，寻思道：“我回去时，须吃他耻笑，不是好汉，难以转去。

90.存想了一回，说道：“怕甚么！

91.且只顾上去，看怎地！”

92.武松正走，看看酒涌上来，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，将梢棒绾在肋下，一步步上那冈子来。

93.回头看这日色时，渐渐地坠下去了。

94.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，日短夜长，容易得晚。

95.武松自言自说道：“哪儿有什么大虫！

96.是人自己害怕了，不敢上山。”

97.武松走了一直，酒力发作，焦热起来，一只手提着梢棒，一只手把胸膛前敞开，踉踉跄跄，直奔过乱树林来。

98.见一块光挞挞的大青石，把那梢棒倚在一边，放翻身体，却要待睡。

99.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。

100.那一阵风过处，只听见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。

101.武松见了，叫声“啊呀！”

102.从青石上翻身下来，把梢棒拿在手里，闪在青石旁边。

103.那只大虫又饥又渴，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，和身望上一扑，从半空里蹿将下来。

104.武松被那一惊，酒都变做冷汗出了。

105.说时迟，那时快，武松见大虫扑来，一闪，闪在大虫背后。

106.大虫背后看人最难，就把前爪搭在地下，把腰胯一掀，掀将起来。

107.武松只一躲，躲在一边。

108.大虫见掀他不着，吼一声，却似半天里起了个霹雳，振得那山冈也动了。

109.接着把铁棒似的虎尾倒竖起来，只一剪。

110.武松一闪，又闪在一边。

111.原来大虫拿人，只是一扑，一掀，一剪，三般都提不着时，气性先自没了一半。

112.那大虫又剪不着，再吼了一声，一兜兜将回来。

113.武松见大虫复翻身回来，双手抡起哨棒，尽平生气力，从半空劈下来。

114.只听见一声响，簌簌地把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。

115.定睛看时，一棒劈不着大虫，原来慌了，正打在树上，把那条梢棒折做两截，只拿着一半在手里。

116.那大虫咆哮，性发起来，翻身又只一扑，扑将来。

117.武松又只一跳，却退了十步远。

118.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。

119.武松把半截梢棒丢在一边，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揪住，一按按将下来。

120.那只大虫想要挣扎，早没了气力。

121.被武松尽气力纳定，哪里肯放半点儿松宽！

122.武松把脚望大虫面门上、眼睛里只顾乱踢。

123.那只大虫咆哮起来，把身底下扒起了两堆黄泥，做了一个土坑。

124.武松把那只大虫按下黄泥坑里去。

125.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。

126.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，偷出右手来，提起铁锤般大小的拳头，使尽平生气力只顾打。

127.打了五七十拳，那只大虫眼里，口里，鼻子里，耳朵里，都迸出鲜血来，那武松尽平昔神威，仗胸中武艺，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，却似躺着一个锦布袋。

128.武松放了手，来松树边寻那条打折的棒橛，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，把棒橛又打了一回。

129.那大虫气儿都没了。武松寻思道∶“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去。”

130.就血泊里用双手来提时，哪里提得动！

131.原来武松使尽了气力，手脚都疏软了。

132.武松再来到到青石上坐了半歇，寻思道∶“天色看看黑了，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，我却怎么斗得过？

133.且挣扎下冈子去，明早却来理会。”

134.就石头边找到了毡笠儿，转过乱树林边，一步步挨下冈子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