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.十六年前的回忆

十六年前的回忆

1. 1927年4月28日，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。

2. 那是父亲的被难日，离现在已经十六年了。

3. 那年春天，父亲每天夜里回来得很晚。

4. 每天早晨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出去了。

5. 有时候他留在家里，埋头整理书籍和文件。

6. 我蹲在旁边，看他把书和有字的纸片投到火炉里去。

7. 我奇怪地问他∶“爹，为什么要烧掉呢？

8. 怪可惜的。”

9. 待了一会儿，父亲才回答∶“不要了就烧掉。

10. 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！”

11. 父亲一向是慈祥的，从来没骂过我们，更没打过我们。

12. 我总爱向父亲问许多幼稚可笑的问题。

13. 他不论多忙，对我的问题总是很感兴趣，总是耐心地讲给我听。

14. 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，父亲竟这样含糊地回答我。

15. 后来母亲说，军阀张作霖要派人来检查。

16. 为了避免党组织被破坏，父亲只好把一些书籍和文件烧掉。

17. 才过了两天，果然出事了。

18. 工友阎振三一早上街买东西，直到夜里还不见回来。

19. 第二天，父亲才知道他被抓到警察厅里去了。

20. 我们心里都很不安，为这位工友着急。

21. 局势越来越严峻，父亲的工作也越来越紧张。

22. 他的朋友劝他离开北京，母亲也几次劝他。

23. 父亲坚决地对母亲说∶“不是常对你说吗？

24. 我是不能轻易离开北京的。

25. 你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，这里的工作多么重要。

26. “我哪能离开呢？”母亲只好不再说什么了。

27. 可怕的一天果然来了。

28. 4月6日的早晨，妹妹换上了新夹衣，母亲带她到儿童娱乐场去散步了。

29. 父亲在里间屋里写字，我坐在外间的长木椅上看报。

30. 短短的一段新闻还没看完，就听见啪，啪……几声尖锐的枪声，接着是一阵纷乱的喊叫。

31. “什么？爹！”我瞪着眼睛问父亲。

32. “没有什么，不要怕。

33. 星儿，跟我到外面看看去。”

34. 父亲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闪亮的小手枪，就向外走。

35. 我紧跟在他身后，走出院子，暂时躲在一间僻静的小屋里。

36. 一会儿，外面传来一阵沉重的皮鞋声。

37. 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，用恐怖的眼光瞅了瞅父亲。

38. “不要放走一个！”窗外传来粗暴的吼声。

39. 穿灰制服和长筒皮靴的宪兵，穿便衣的侦探，穿黑制服的警察，一拥而入，挤满了这间小屋子。

40. 他们像一群魔鬼似的，把我们包围起来。

41. 他们每人拿着一把手枪，枪口对着父亲和我。

42. 在军警中间，我发现了前几天被捕的工友阎振三。

43. 他的胳膊上拴着绳子，被一个肥胖的便衣侦探拉着。

44. 那个满脸横肉的便衣侦探指着父亲问阎振三∶“你认识他吗？”

45. 阎振三摇了摇头。

46. 他那披散的长头发中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，显然是受过苦刑了。

47. “哼！你不认识？我可认识他。”

48. 侦探冷笑着，又吩咐他手下的那一伙，“看好，别让他自杀！”

49. 他们仔细地把父亲全身搜了一遍。

50. 父亲保持着他那惯有的严峻态度，没有向他们讲任何道理。

51. 因为他明白，对他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。

52. 残暴的匪徒把父亲绑起来，拖走了。

53. 我也被他们带走了。

54. 在高高的砖墙围起来的警察厅的院子里，我看见母亲和妹妹也都被带来了。

55. 我们被关在女拘留所里。

56. 十几天过去了，我们始终没看见父亲。

57. 有一天，我们正在吃中饭，手里的窝窝头还没啃完，听见警察喊我们母女的名字，说是提审。

58. 在法庭上，我们跟父亲见了面。

59. 父亲仍旧穿着他那件灰布旧棉袍，可是没戴眼镜。

60. 我看到了他那乱蓬蓬的长头发下面的平静而慈祥的脸。

61. “爹！”我忍不住喊出声来。

62. 母亲哭了，妹妹也跟着哭起来了。

63. “不许乱喊！”法官拿起惊堂木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。

64. 父亲瞅了瞅我们，没对我们说一句话。

65. 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安定，非常沉着。

66. 他的心被一种伟大的力量占据着。

67. 这个力量就是他平日对我们讲的——他对于革命事业的信心。

68. “这是我的妻子。”

69. 他指着母亲说。

70. 接着他又指了一下我和妹妹，“这是我的两个女孩子。”

71. “她是你最大的孩子吗？”

72. 法官指着我问父亲。

73. “是的，我是最大的。”

74. 我怕父亲说出哥哥来，就这样抢着说了。

75. 我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机智和勇敢。

76. “不要多嘴！”法官怒气冲冲的，又拿起他面前那块木板狠狠地拍了几下。

77. 父亲立刻就会意了，接着说∶“她是我最大的孩子。

78. 我的妻子是个乡下人。

79. 我的孩子年纪都还小，她们什么也不懂。

80. 一切都跟她们没有关系。”

81. 父亲说完了这段话，又望了望我们。

82. 法官命令把我们押下去。

83. 我们就这样跟父亲见了一面，匆匆分别了。

84. 想不到这竟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。

85. 28日黄昏，警察叫我们收拾行李出拘留所。

86. 我们回到家里，天已经全黑了。

87. 第二天，舅姥爷到街上去买报。

88. 他是从街上哭着回来的，手里无力地握着一份报。

89. 我看到报上用头号字登着“李大钊等昨已执行绞刑”，立刻感到眼前蒙了一团云雾，昏倒在床上了。

90. 母亲伤心过度，昏过去三次，每次都是刚刚叫醒又昏过去了。

91. 过了好半天，母亲醒过来了，她低声问我∶“昨天是几号？

92. 记住，昨天是你爹被害的日子。”

93. 我又哭了，从地上捡起那张报纸，咬紧牙，又勉强看了一遍。

94. 低声对母亲说∶“妈，昨天是4月28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