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.那个星期天

9. 那个星期天

1．我还记得我的第一次盼望。

2．那是一个星期天，从早晨到下午，一直到天色昏暗下去。

3．那个星期天母亲答应带我出去，去哪儿已经记不清了，可能是动物园，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。

4．总之她很久之前就答应了，就在那个星期天带我出去玩，这不会错；一个人平生第一次盼一个日子，都不会错。

5．而且就在那天早晨，母亲也还是这样答应的：去，当然去。

6．我想到底是让我盼来了。

7． 起床，刷牙，吃饭，那是个春天的早晨，阳光明媚。

8．走吗？

9．等一会儿，等一会儿再走。

10．我跑出去，站在街门口，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。

11．我藏在大门后，藏了很久。

12．我知道不会是那么简单的等一会儿，我得不出声地躲藏一会儿。

13．母亲出来了，可我忘了吓唬她，她手里怎么提着菜篮？

14．您说了去！

15．等等，买完菜，买完菜就去。

16．买完菜马上就去吗？

17．嗯。

18． 这段时光不好挨。

19．我踏着一块块方砖跳，跳房子，等母亲回来。

20．我看着天看着云彩走，等母亲回来，焦急又兴奋。

21．我蹲在源自的地上，用树枝拨弄着一个蚁穴，爬着去找更多的蚁穴。

22．院子里就我一个孩子，没人跟我玩。

23．我坐在草从里翻看一本画报，那是基本看了多少回的电影画报。

24．那上面有一群比我大的女孩子，一个个都非常漂亮。

25．我坐在草从里看她们，想象他们的家，想象她们此刻在干什么，想象她们的兄弟姐妹和她们的父母，想象她们的声音。

26．去年的荒草丛里又有了绿色，院子很大，空空落落。

27．母亲买菜回来却又翻箱倒柜忙开了。

28．走吧，您不是说吗挖回来就走吗？

29．好啦好啦，没看我正忙呢吗？

30．真奇怪，该是我有理的事啊？

31．不是吗，我不是一直在等着，母亲不是答应过了吗？

32．整个上午我就跟在母亲腿底下：去吗？

33．去吧，走吧，怎么还不走呀？

34．走吧……我就这样念念叨叨地追在母亲的腿底下，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。

35．我还没有她的腿高，那两条不停顿的腿至今走在我眼前晃动，它们不停下来，它们好几次绊在我身上，我好几次差点儿绞在它们中间把它们碰倒。

36．下午吧，母亲说，下午，睡醒午觉再去。

37．去，母亲说，下午，准去。

38．但这次怨我，怨我自己，我把午觉睡过头了。

39．醒来时我看见母亲在洗衣服。

40．要是那时就走还不晚。

41．我看看天，还不晚。

42．还去吗？

43．去。

44．走吧？

45．洗完衣服。

46．这一次不能原谅。

47．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，可母亲应该知道。

48．我蹲在她身边，看着她洗。

49．我一声不吭，盼着。我想我再不离开半步，再不把觉睡过头。

50．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马上拉起她就走，决不许她再耽搁。

51．我看着盆里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，我看着太阳，看着光线，我一声不吭，忽然有点儿明白了。

52． 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那光线漫长而急遽的变化，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，并且听得见母亲咔嚓咔嚓搓衣服的声音，那声音永无休止就像时光的脚步。

53．那个星期天。

54．就在那天。

55．母亲发现男孩儿蹲在那儿一动不动，发现他在哭，在不出声地流泪。

56．我感到母亲惊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，把我拉过去拉进她的怀里。

57．我听见母亲在说，一边亲吻着我一边不停地说：“噢，对不起，噢，对不起……”那个星期天，本该是出去的，去哪儿不记得了。

58．男孩儿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，依偎在母亲怀里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，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，一派荒凉。